中新网北京7月19日电(记者 郎朗)“金燕子”走了。

  19日上午,郑佩佩所属经纪公司凯艺国际发消息,郑佩佩于美国时间2024年7月17日去世。多位演艺圈人士发文悼念。

  她是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至70年代前期当之无愧的香港影坛一姐,中国第一打女,曾被封为“武侠影后”。

  电影《大醉侠》1968年上映,郑佩佩凭“金燕子”这一角色成为中国影史上第一位女扮男装、英姿飒爽、文武双全的女侠形象。

  侠情一往,云可赠人。

  她的一生,都在为“侠”做注解。只是有时,她也会怀疑,自己是不是入戏太深?

  侠女,应该是我

  “金燕子”是从郑佩佩的黑夜里走出来的。

  那时候,她19岁。为了让“金燕子”有凌厉的侠女眼神,郑佩佩在导演胡金铨的指导下看蜡烛,每天都要在黑暗中看烛火,直到看得出另一个烛光,练习眼神专注力和穿透力。同时,还看很多绿色的植物,让眼神更清晰。

  “我希望自己像个侠女。”当初演《大醉侠》“金燕子”的时候,郑佩佩很满足,她曾觉得这是与自己最相像的角色。

  “金燕子”身手矫健,郑佩佩走路行事也极快。她是片场的工作狂,拍打戏可以拍到眼冒金星。看到对手不投入,她怒呵“把真剑拿来”,“我一直坚信,不能吃苦的绝不是好演员。”

  周围人曾形容她从身边走过,如果你有感觉的话,你会觉得她很快,像一阵风。“这是我,有时候还没有说再见,我就不见掉了。”

  郑佩佩一直觉得自己像侠女。

  出生于上海的她,少时不爱说话,常常想象可以不开口光用动作就能与他人交流,那时的她以为自己今后最多能去跳个芭蕾。后来在香港签约邵氏,做了演员,郑佩佩发现可以用台词、用角色口吻,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,表达自己的感情,相比于跳舞,这成了更妙的表达方式。

  彼时,姣好的面孔曾让她被评为“世界最美女性一百人”。但对这个评价,她内心是拒绝的,因为从最开始她就认定人要靠实力才能吃一辈子,若是靠脸早就吃不上饭了,“我不认为自己长得漂亮,也不希望别人说我漂亮,每当别人这么讲,我就容易摔跤。”

  她一直渴望成为不同的侠女。

  年轻的时候好友聚会,金庸有时候会出现。几个人都吵着让查伯伯(金庸本名查良镛)把自己带入他的小说。

  “他写小说像画地图一样,他的棋子到哪里,我们就说‘这个棋子应该是我’,都希望这个角色写的是自己。”

  侠女,我入戏太深

  从《大醉侠》的“金燕子”,到《玉罗刹》中的“冷秋寒”,侠女江湖的一招一式不仅让郑佩佩成为家喻户晓的女侠客,也照应着她的现实。

  演打女,身体经常磕磕碰碰,有人问她是不是身体和心理承受疼痛的能力比较强?

  “就算不比一般人强,我也要撑着比一般人强。”

  她能吃苦,坚信“男孩能干的我也能干,打疼了打伤了我也不叫”,这甚至已经成为一种习惯,就算没有镜头,疼的时候她也不叫,连生孩子都紧紧咬着牙。

  这是不是有点戏和生活不分?“我觉得叫的话好丑啊,所以硬挺……”“不好意思嘛,疼了就叫,多难听。”

  只是江湖刀光剑影,侠女亦有似水柔情,年轻时的她一直认为家庭才是女人最好的归宿。24岁时,正当红的郑佩佩宣布息影,与商人原文通结婚,并随丈夫远赴美国,侠女收起拳脚,洗手作羹汤,一去二十年。

  银幕上的江湖,是诗化的、写意的;真实生活的江湖,才是一切幕后的真相。

  故事里作为侠女的郑佩佩,快意恩仇,攻上盗匪的山顶巢穴连妆容都不会弄乱;现实中,她却真正面对了生活的龃龉,最后变成了老辣的江湖沉木。

  她后来回忆在美国生活的20年,自嘲说只做了两件事:生孩子和拼命赚钱。20年里,怀过八个孩子,顺利生下来的有四个,她总在怀孕,以至于唐人街的街坊们,看到她时,都要帮她预测下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。

  作家蔡澜是郑佩佩的好友,谈起她的这段婚姻,他曾经说:“在美国的那些年,只知道她顶下一家人的生活,没听过她先生做点什么。”

  后来,生意失败,婚姻破裂,经济破产,侠女被抛到了人生的最低谷。

  她回了香港,最落魄的时候,要借住在佛堂里。那时娱乐圈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她接不到戏,是周星驰电影《唐伯虎点秋香》中的“华夫人”向她抛来橄榄枝。

  周遭都是反对的声音,连妈妈都接受不了“她习惯了我是侠女,突然去演个老太太有点接受不了,还有胡大爷和李翰祥,他们都问我为什么要演这个,演了就毁了。”

  比起银幕上的侠女顾虑爱惜羽毛,生活里具体的柴米油盐成了更迫切的需要,短暂犹豫后她接下了“华夫人”。

  “我觉得拍这部戏都是以前生活留下的机缘,让我感觉到只有演戏才能再度成功,也让我认清自己最擅长的就是演戏。”

  感情失意的郑佩佩在影坛重拾自信,“不面对又怎么样呢?是你的路总要走完。”

  她突然发现,自己不是“金燕子”,她说:“那时候我太年轻。”

  “年轻时不懂得‘世事本无常’的道理,当我们明白了以后,就不会对明天随便做出任何的承诺了。”

  郑佩佩出过一本书,名叫《戏非戏》,书名意味深长。

  “人生像是一场戏。当我们一天天走过时光,我们很清楚那不是一场戏;但在回首往事时,却会觉得这往事犹如一场戏。”

  她说:“女侠这个角色,我入戏太深。”

  做了选择不后悔,未尝不是一种侠

  “纵然道江湖去赶上了春,也不必留住它,因为这就是人生,有些事你留也留不住,你一定要先学会享受它的无情,才会懂得享受它的温柔。”古龙曾这样形容“江湖”。

  人到暮年,回首人生江湖,很多时候,郑佩佩会认为自己性格中有两个侠女的影子,一个是花木兰,一个是佘太君。

  印象中,银幕上的郑佩佩似乎永远不会老,她精神矍铄,眼神犀利,入行几十载却丝毫停不下来:“我不可能再打了,那个时候经常受伤,现在是时候还债了。不过,这刚好给我更多时间去尝试那些年轻时想做却没法做的事情,对吧?现在我就想,演到别人不请我为止。”

  她希望能多和后辈孩子们一起合作,“既然他们都在往这条路(影视行业)发展,我希望能够帮到他们。”

  2014年,她与刘涛等一众演员拍摄中国旅游综艺节目《花儿与少年》而成为“忘年交”。录制节目时作为68岁的老人,郑佩佩从来不拖团队后腿,“虽然我年纪最大,但是我还搬得动行李,还会冲在第一个。”整段旅途中,她脸上几乎一直挂着笑容。

  当张翰一开始没有安排好被姐姐们指责的时候,郑佩佩劝她们要包容他、鼓励他;华晨宇频繁走丢,她就一步不离地看着他;在赶往托斯卡纳的途中,张翰的车子离合器烧起来了,其实是不会自燃的,但是其他人担心安全问题不敢走,郑佩佩给张翰最大的支持,毅然跳上他的车。

  刘涛后来重温10年前的节目片段,提到了当时与郑佩佩的相处点滴,拿出郑佩佩当年在西班牙给她的字条,上面写着:“岂能尽如人意,但求不愧我心,与涛儿共勉之。佩妈。”刘涛对着这张珍藏了10年的字条动情地说:“当我自我怀疑的时候,有这句话就够了。”

  70岁开始,不知怎的,郑佩佩发现自己容易跌倒。

  习武的人,跌倒时会本能地用右手先着地、支撑着身体,缓解冲力。虽然如此一来能让骨头免受更大的伤害,但却苦了右手。郑佩佩右手因为如此,已经无法签名了。但为了给读者签名,她还是特地找师傅按她的签名笔画刻了一个印章,让她得以为读者盖在每一本回忆录上。

  晚年的郑佩佩,在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就一早就在养老院给自己申请床位,甚至早已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后事。她填好了遗体捐赠卡,将大体捐赠给香港大学,把一生的影视成就全部捐给香港电影学院,就连自己的大脑都捐赠出来——2019年她被诊断患有神经退行性非典型帕金森综合征。这是一种罕见病,症状与帕金森病相似,但目前治疗方法无法减缓病情发展。郑佩佩选择捐赠大脑,用于医学研究。

  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麻烦:“我觉得其实他们应该忙他们自己的生活,我自己有自己的生活方法。”

  蔡澜曾评论郑佩佩说:“她一生,好像是为了别人而活的,最初是她的母亲,后来又为丈夫,到现时还不断为子女,佩佩像她演的女侠那么有情有义,胡金铨导演在加州生活时的起居,他死去了的后事,她都做得那么足。佩佩的所作所为,实在是可敬的。”

  “侠”这个字,或许困了郑佩佩一生,她怀疑过:“我们这一群拍戏的艺人,扮上妆演的是戏中人;卸了妆又演回自己。在霎时间,突然想起来。哪个是戏中的我,哪个是我演的戏?”

  “我宁可是演戏中人,戏演完了,卸了妆,可以对戏中人不负任何责任。”

  但现实是,即便发现戏终时无法卸妆,她也对自己演过的、做过的一切因果都负起了责任。郑佩佩贯彻了“侠”的意志。

  意识到自己不是侠,却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,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侠义呢?

  明月在天,清风吹叶,侠女,江湖再见。(完)